杀手 中(2 / 2)
冬天的兴安岭简直冻死鬼,棉衣棉裤,皮衣皮裤,毡帽围巾,手套筒靴,包得严实了才敢出门,踏上破烂的火车站,迎面打来的风能把人鼻子割下来,走出两步,眼睫毛上都懂得发白了。
起子从来都是直奔目标的,不过得先去和里口来的弟兄碰码,从人家那里讨一支枪来,长杆的双筒猎枪,保养地好极了。路过伐木场的时候,偷了一把不大的斧子。一步步踩着深厚的积雪,朝着夜色进发。
那种冷,至今还记得,脑子忘记了有身体帮忙回忆,是那种,仿佛大菜一样丰盛的冷,从手脚冰凉,到酸麻刺痒,到极痛,脸颊如石头一样,嘴唇一舔就能刮下一层皮,血流出来,挂在脸颊上,冻硬了就像是面具似的。额头是白的,鼻头是红的,两颊是蜡黄,手脚发青,一个人能被冻成彩虹似的。
极黑的夜晚只有雪地反光是一片乌沉沉的银白,远处有几个巡夜人提着煤油灯,起子就近钻入山林,他需要绕一圈,躲开人的视线,抵达师父的居所。
那年头树是极高的,林是极深的,山是冷峻而苦寒的,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。无数神鬼志异就是在这种地方生发的,远处高大的白桦树之间有藏灰色的火苗跳动,离得近些才发现只是人家绑在树上的布条。冬日百籁皆寂,林间除了踏雪声,也唯有雪片叩击叶片的簌簌声了。
起子的心情一片宁静,乃至在这样天地一派空阔的时候,过于得放松了。
傍晚风很大,把云都吹开了,这时候抬头能看到树冠间闪烁繁星,比十多年后能看到得多,晴朗的夜空是灰蓝发紫的,大地又是静谧的奶白,起子感觉自己像是飘在不是天也不是地的一片广大空无里的海水里,在林子里吹来的风似随月的潮汐波涛。走在这样的时候,被冻得身躯溶解了的时候,一个人的魂魄就开始直直发光,变得宽广博大起来。
这种时候,人是什么也不怕的。因为这样的时候,是离死不远的。半生半死的人,就像山神一样,这时候如果能接受供奉香火,以后就能一直长留天地之间。
起子就感觉自己是这样的神灵,在林子里走,循着一种怪直觉,往他心里要去的地方一步步前进。攀坡跨穴,踩着湿滑多地衣的圆石过河,他一步步,没什么好怕的,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。
在这样的极深的晚上,他迎面与一头华美的大虎相逢了。
这是极长大的一头虎,黄皮黑纹,额头一个王字发紫,一对鹅蛋大的虎眼先是幽幽反射青光,离得近了,淌出蜜糖似的色彩。大虎落地无声,起子不知它是何时来的,它就站着一颗黑松与一颗白桦之间,踩着凸出的崖地,在高处俯瞰着起子。
他并不害怕,这个时候的他丝毫没有恐惧。
对峙着,大虎发出闷雷一样的咆哮。起子也发出雄浑清远的叫喊,这是他身为一个雄性人类能发出的,音域最广,音色最亮,最具古老先民战天斗地气质的吼声。
大虎猛地跃起,朝他扑来。起子将双筒猎枪举起,扣下扳机。
……
刘喜彪杀了师父,后来听说师父在外地有一个女儿,他急忙去找,那个女儿就是刘娇,老混账师父找姘头的本事不小,当时刘娇才三四岁,都不记事,当妈的也不想养,一听刘喜彪说要收养,讹了一笔钱就跑去南方了。
刘喜彪没对刘娇说她是师父的女儿,但的确她是刘喜彪的养女,只不过没人知道。
那天师父死了,起子也死了,活下来的人叫刘喜彪。
……
刘喜彪带着刘娇来这座城里,活了这么多年,总算是进国营机械厂,端着铁饭碗,他和过去都一刀两断,唯一还能提醒他过去的日子,是他曾经收的一个徒弟。
对这个徒弟,他曾几次想杀了他,可终究没有下手。或许是他们都有同样的命运,但这个徒弟和刘喜彪的性格并不相像,他不喜欢这个徒弟,不杀,也只是不忍心而已,毕竟他的父母是死在起子的手里。